新兵食堂，人声鼎沸。

靠窗的饭桌上，掺着大豆的高粱粥热得滚烫，刚出笼的黄面馒头冒着热气，炖干菜、拌野菜摆了两盘。

饿了整整一天，让吃惯珍馐玉馔的吴底，面对这山肴野蔌也狼吞虎咽起来。一侧的男子坐姿挺拔，仪表堂堂，看着饥不择食的吴底噗嗤一乐。

“慢点吃。在咱们东北军当兵，别的不说，饽饽（满族人对面食的统称）管够！”

吴底捧起碗将混着干菜的稀粥吸溜下肚，打个饱嗝，心满意足的露出一撇微笑。

“真撑！吃着比家里的炸丸子带老虎酱都香！”

他抹掉嘴角的残渍，接着说道：“诶？大哥，你不是接了二叔的粮坊生意吗？怎么也到这当兵了？”

“呵，这世道，买卖做得再大也不安生。还得靠枪杆子安身立命！”说着，吴白拍了拍腰间的枪匣。

吴底不住地点头，又盯着蓝灰色军装领章上的两颗金星好奇问道：“大哥，你这个...是什么官啊？能管多少人？有我祖父厉害吗？”

看着一脸懵懂的小弟，吴白不禁朗笑，耐心的解释起来，“你看啊，红底黄边，一杠两星，这是中尉军衔。我现在是马司令的侍卫副官，谁都管不了。可没你祖父当年统领千人的威风。”

吴底一听，更来了精神，“呀，那你是御前带刀侍卫！赏黄马褂吗？”

“得得得，越扯越远了。你啊，还是先交代你的问题吧！你爹娘能让你出来当兵？我咋不信呢？”吴白话锋一转，直戳痛处。

见吴底闷头不语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，为他戴上明显偏大的新军帽，说道：“我明天就给你爹写信，报个平安。走！带你回宿舍。”

就在二人起身离席之时，屋外忽然哨声四起，“紧急集合！”

吴白扣上帽子，扔下一句“你先回去，别惹事！”便跑了出去。

大校场上，数个队列方阵已集合完毕，棉袄裹身的持枪士兵虽然略显臃肿但精神抖擞，毫无其它军阀部队的萎靡颓废之气。马占山一向治军严整，麾下兵马训练有素，是彼时少有的骁勇之师。

屋檐的大灯亮起，四下皆明。气宇轩昂的马占山站在阵前训话，言简意赅，威风凛凛。吴底和几名伙伴扒着门框，紧张地探头窥视，满眼都是对大将风范的崇拜艳羡。

部队开拔，沉稳有力的步伐，响彻兵营。正当新兵们全神贯注的目送部队出营时，吴底已悄然不见了踪影。

两刻钟前，盘踞在黄岭山的胡子（即土匪）“雪上飞”孙久荣带领马队袭击了马占山部屯驻在松树沟的兵站（军队设在后方交通线上的补给站），劫掠大量粮食、军服、被褥和武器弹药。并将附近村屯洗劫一空，一位老妇只因手腕的金镯摘不下来，整只手被活活砍断。种种暴行，令人发指。马占山恼羞成怒，亲率所部第五团八百人进山剿匪。

先头部队乘车追击，很快便在一片桦树林追上了胡子马队。孙久荣留下一部阻截，自己带人拉着掠来的辎重策马狂奔，向山中逃去。

留守的胡子纷纷下马，以树干为掩体，举起长短不一、五花八门的枪支朝部队猛烈射击。子弹崩在铁皮车身上砰砰作响，火星四溅。马占山急命车队停下，率众还击。

一时间，枪声密集，子弹呼啸，硝烟弥漫。在部队轻机枪、手榴弹的轮番轰炸下，杂牌武装的胡子很快支撑不住，扔下几十具尸体后，溃散后撤，隐匿山林，马占山率部紧追不舍。

追到黄岭山脚下时，一辆汽车静悄悄的挡在马路中间，车上空无一人，两边是空旷的草丛，半人高的蒿草在冷月下随风飘荡，诡谲异常。

马占山心生疑惑，但匪巢近在咫尺，一旦让他们逃回山寨，据险固守，就难以收拾了。遂决定从空车右侧绕过去。几乎同时，草丛中一道寒光闪过，紧接着，军中传来一声清亮的高喊：“不能动！”

马占山循声望去，一个浑圆的小脑袋俯身从后方跑来。跟在马占山旁的吴白借着月光定睛一瞧，意外惊呼：“吴底？！”

待吴底来到近前，吴白忍不住骂道：“你怎么来了？！不是让你回去待着吗？！那几个小崽子也一起来了？”

吴底急忙摆手，“没有没有，就我自己。”

看着眼前这个年纪尚轻的少年，再瞧瞧吴白的激动反应，马占山双眉紧锁，厉声问道：“这怎么回事？！”

吴白瞪了眼吴底，连忙解释：“司令，这是卑职堂弟，今天刚刚入伍。我也不知道他会跟来。是卑职管教不严。”

马占山没搭话，盯着吴底，严肃地问：“你刚才说不能动？为什么？”

吴底面无惧色，不慌不忙的解释道：“报告司令，我刚才发现草丛里闪过一道光，看起来像是月光照到表上折射出来的。里面肯定有人。”说着，他伸出瘦弱的手臂指向黑压压的草丛。

马占山点点头，命人将掷弹筒对准两侧草丛，一声令下，数十发滑膛炮“噌噌噌”向草丛飞去，炸开了花。

霎时间，草海烧成火海，烈焰蔓延，哀嚎遍野。一个胡子从狼狈窜出，冲向车队，拽掉绑在手上的加长引信，怎奈臂力不够，没有投远。

“轰”的一声，不远处的拦路汽车炸得四分五裂。胡子被弹飞的铁片插进腰间，倒地身亡，一只金怀表也随之掉落。

这有惊无险的一幕，让马占山对机警的吴底另眼相看。冷面之下，挤出了一丝赞许的笑容。

是日夜里，马占山所部直捣黄龙，攻下匪寨，收编匪众，生擒孙久荣，彻底剿灭了这个长期啸聚山林、为祸一方的绿林匪帮。

次日，马占山收到了吴葆三托人捎来的亲笔信，同时送到的还有一个纹理清晰的柞榛木匣。他读罢信笺才知，吴底竟是自己昔日同僚之孙。木匣中是三根用红绸包裹，印有“中央造币厂制”字样的十两款金条。他付之一笑，将木匣退了回去，并让来人带话“这娃娃是个好苗子，不必挂怀。”

两天后，吴葆三几乎同时收到了吴白的家书和退回的金条，这才放下心来。

接下来的一个月，吴底和那些比他高出一头的新兵一起，勤操苦练，劈刺、马术、射击...第一次摸枪的吴底兴奋不已，尽管常常被开枪后坐力震得肩膀剧痛，可他每次都是第一个抵达靶场，最后一个收枪离开的人。

时至冬月，压阵的风雪铺天盖地。吴底正坐在硬板床上盯着窗外的鹅毛大雪发呆，吴白推门进来。

“吴底！”

“到！”

“出来！”

“是！”

虽是兄弟，但碍于身份，大哥平时很少来找自己。他跟在吴白身后一路暗忖，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疑惑，开口问道：“大哥，咱们去哪儿？”

吴白停住脚步，一脸神秘地吐出两字，“好事。”

吴底也跟着停下，抬眼才发现走到了一处从未进过的房间。吴白喊了声“报告”，敲门而入。

堆满文件的办公桌后，嘴唇上方留着两片浓密胡须的马占山正埋头写着什么。两兄弟站在一侧，肃立静候。

少刻，马占山抬起头，将手中文件递了过来。吴底上前一步，双手接下，这是一份招生通报的电文，还有一封写有“汉卿兄启”封文的信笺。

“东北讲武堂第十一期招募新生，我向张监督推荐了你（张学良时任东北讲武堂监督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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